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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总是出现在傍山村的杏花林中,一身银甲红袍,沾染征尘,一双眼睛却仍旧明亮,她总是将那柄从不离身的傲雪贪狼枪放在杏花树下,坐在石桌的对面,一手托着腮,听他弹琴,或看他下棋。

她声音自带三分爽朗笑意,每每出声,如同和煦春风拂过杏花幼嫩的花瓣。

只是,在收到那封由皇甫惟明亲写的信之后,他每夜梦见自己坐在傍山村的茅屋之前弹琴下棋,望着林中落英纷纷,却再也等不来那个银甲红袍的飒爽女将。

转眼,又是一季冬雪至,他挖出那坛埋在院中树下的酒,排开泥封,陈香扑鼻,然后披上了大氅,坐在亭中赏雪煮酒,弟弟杨逸飞来陪他饮了一盅,只是杨逸飞不胜酒力,不多时便扑在了石桌上。

他捧着盛有热酒的酒盏,望着亭外纷纷扬扬的雪,忽然听见趴在石桌上的杨逸飞说了一句:“兄长,你……还想着知节吗?”

他转过头,望着眼中已带明显醉意的杨逸飞。

“你在今年春季时寄往鄯州城的那封信……我看到了。”

杨逸飞说。

他并不答话,只是又给杨逸飞斟了一杯。

杨逸飞一饮而尽,之后随着他一起望着亭外大雪。

银甲红袍的女将策马离开长歌门时,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,她身上还披着由他赠予的红色大氅,犹如一枝在雪地中怒放的红梅,她入边境征战,临行前给他留过一句话,等她回来,请他喝陇右最烈的酒。

只是这约定,已然遥遥无期,这赠酒之人,却再也等不到了。

他将盏中热酒一饮而尽,温热的液体滑入腹中,却如同融化在他体内的雪水。

入了夜,雪停,深蓝天幕之上升起一轮清冷的月亮。

杨青月支起了窗户,月色挟裹着寒气涌入屋中,他捧着烛台折身回来,却见月光正照在案几上那幅画上。

他笑了笑,缓步行至案几旁,仔细看那幅画。

那是春天时,她从鄯州寄回的书信,寥寥几笔涂鸦,实在有负丹青名家任栋孙女之名,然而他却将这幅画好好收藏。

月光如水,照得屋中一片亮堂。

他看了那副画许久,入了内室,合衣躺下。

不堪盈手赠,还寝梦佳期。

后来,他便在梦中,赠了她一轮悠悠月色。

叶笛之音如同春季新绿的叶子一般青翠欲滴,让这萧索的晴雪之夜生活了不少。

他闭目听了许久,然后侧身望向那正在吹奏叶笛的女将。

“你……收到了我的信吗?”

他问。

女将取下叶片,望向他,良久,眉眼弯弯,朝他笑了笑。

他望着那极为熟悉的笑容,良久,才嗤笑一声,摇了摇头:“我倒忘了,你不是她。”

那个与他在杏花林中下棋、弹琴的女将,早就化为了边塞战场上一缕轻烟,那之后,她再也没有入过他的梦来。

如今,这轮月光,却是赠予了一个他想象中的她。

梦中虚虚实实难以分辨,而在梦中漂泊半生的他,却已对梦境了若指掌,从不畏惧。

然而,他却从未有一次如此这般沉入梦中,明知虚假,却不愿醒来。

那日,杨青月收到任知节从鄯州寄来的信,笑她下笔稚嫩之余,取过宣纸笔墨,细细研琢,将杏花树下的女将画了下来,然而那在杏花中笑得明媚的女将却不再身着甲胄,她穿着青质连裳,手中捧着酒盏,长发盘髻,发髻上盘有钿钗。

他想了许久,在画纸的角落添了一行小字。

宜言饮酒,与子偕老。

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。

那封书信随快马寄出,要不了多久,便会送至鄯州城,不知她拆开信后会作何感想呢,会笑着说杨大哥没想到你也擅丹青,还是会愣一愣,那张总是充斥着爽朗笑意的脸颊上忽地显出女儿家的娇羞。

他独坐院中奏琴,然后从枝桠新绿的春季,等到了菡萏盛放的夏季,再到如今寒风凛冽,大雪纷飞。

他寄出书信的时候,并不知道,之后那封信会在任知节怀中,被鲜血浸透,与她的血肉战袍融为一处。

画中杏花树下笑靥明媚的新妇被血痕冲刷,肉眼再不能辨,那行本不起眼的小字更是淹没在血迹之中,再无人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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